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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高粱稻”迷雾

日期 : 2021年11月19日 8:13:4来源 : 农民日报点击 :

     “高粱稻”迷雾

  

  站在稻田中央的孔锦娅。

  

  

  “高粱稻”迷雾

  

  “绿粱17”种植基地与一路之隔的村庄。

  

  

  “高粱稻”迷雾

  

  汪宝增(左)与孔锦娅(右)正在基地里查看。

  

  

  “高粱稻”迷雾

  

  长在基地里的“绿粱17”。

  

  他们耗尽岁月、散尽家产,只为了追逐梦中一闪而过的亮光。

  没上过大学,不在科研机构工作,也没有项目经费支持,一辈子就在乡镇农技站,仅靠自己摸爬滚打,竟号称通过高粱与水稻的远缘杂交,选育出了“高粱稻”,不仅高产稳产,亩产超过600公斤,还具有“降三高”的特殊功能。如果情况属实,那就是国际科学界的“巨响”!

  “小人物”创造奇迹的故事并不罕见,他们最初的遭遇往往曲折离奇。正是基于这样的人生理解,记者找到了汪宝增。瘦高个儿,寡言少语,但只要讲起水稻,便滔滔不绝,似乎心中有一团火。

  秋收时节,记者在浙江杭州萧山区的众联村,见到了老汪的“高粱稻”。看上去,这个被他自己命名为“绿粱17”的稻子,与普通水稻并无两样。

  “这不就是水稻吗?”

  听到记者脱口而出的疑问,年逾古稀的老汪立刻脸红脖子粗,喉咙梆梆响:“这怎么是水稻呢?这就是‘高粱稻’!不信,你可以开除我的党籍!”

  一方面,是老汪的斩钉截铁,声称哪个专家如果怀疑,可以一起到中央电视台去辩论;另一方面,是几乎所有专家、教授的谨慎和怀疑。毕竟汪宝增只是个“白丁”。

  “高粱稻”究竟是真是假?记者越是深入采访,越是感到迷雾重重,甚至一度陷入摇摆,久久不敢落笔……

  

  “水稻疯子”

  20世纪70年代,汪宝增就读中学农技班时,听说湖南有个科学家袁隆平,研究出一款杂交稻,亩均可增产20%以上。他深受触动,也要研究水稻。因为,“三年自然灾害”把他饿怕了。

  高中毕业后,汪宝增回到老家富阳,在乡镇搞病虫害测报。于是利用机会,悄悄搞起了育种。

  科研也需要天马行空的想象。一次偶然的机会,老汪想到了高粱与水稻的“配对”。两者同科不同属,各有特征:水稻是水田作物,既不耐高温,也不耐低温,扎根浅、茎秆细,抗倒伏能力弱;高粱则为旱地作物,适应能力强,边远和高寒地区都能长,只不过口感又硬又涩,最后逐渐退出了主粮舞台。

  但远缘杂交何其难:配对难、受精难、结实难、成活难、稳产难。要实现水稻与高粱杂交培育新品种,势必要过五关、斩六将,有人形容其“比登天还难”。

  老汪通过观测发现,水稻开花一般在上午8时至下午2时,高粱开花则在上午5时至10时。这里有两个小时时间,可以让高粱和水稻的花期相遇,如果先将水稻用温水去雄,再剪去部分颖壳,让高粱花粉自然飘落到水稻雌蕊柱头,就有可能完成传粉和受精。

  老汪找来了十多个水稻品种当母本。到了授粉期,搬出家里盆盆罐罐,天天守在地头。尽管早有心理准备,但现实仍像一盆盆冰水,不断浇灭老汪的希望。看了一簇又一簇,全都是瘪谷,万念俱灰之时,突然出现了5颗结实粒。

  一下,世界变得明亮起来!手中的5颗种子,就是他进入育种殿堂的入场券。

  这头欢欣鼓舞,但在村民和同事眼里,23岁的汪宝增是疯了。媳妇不娶,正业不务!富阳当地就有大名鼎鼎的国家级水稻研究所,人家多少大专家、试验田,手握多少科研经费,你一门外汉,能弄出啥花头?

  老汪将各种议论当作耳旁风。第二年,他兴冲冲将种子播下,天天提心吊胆,结果仅存活下来一株,收下32粒稻谷。之后几年,播完收、收完播。原本以为一路向好,品种本该越来越纯化,可不曾想,到了1982年,结果发生大分离,并没有遗传给下一代。

  一夜之间,所有努力付之东流。瘫坐在田埂上,汪宝增像是被霜打过的茄子。

  10年了!多少个日日夜夜,多少回绝地逢生,多少次冷眼嘲讽,或许连他自己都不知道,所谓的命运早已与育种捆绑,一辈子无法割舍。

  老汪想到那些先哲:天底下哪有一项研究发明,是一帆风顺、一举成功的?有些甚至明明能够造福人类,却硬是得不到社会承认。

  唉声叹气解决不了问题,幻想等待更没有未来。老汪给自己打完气,猛地从田埂上站起来,抖擞精神,继续出发。

  

  另辟蹊径

  汪宝增搞的是单季稻试验,但为了解决产量问题,当时,几乎所有的地方都在大力推广双季稻。因此他只能放弃手头的试验。这天,他叩响了中国水稻研究所的大门。

  接待汪宝增的,是科研处处长应存山。这位未来的所长一听汪宝增的试验,立马派人提供跟踪服务。

  在应存山的帮助下,汪宝增转战到福建三明农科院继续试验,并且对研究思路进行了重新调整。

  此时汪宝增已经结婚,但一有空就往三明跑,微薄的收入全拿来补贴实验,家里就靠妻子裘根兰打零工度日。3年后,老婆临盆生下女儿,汪宝增还在三明收种子。回到家,女儿都已经快满月了。

  汪宝增只得收心在家。自家3亩地,加上租来的3亩地,成了他的新试验田。因常年劳作,他腰肌劳损,无法干重活,只能在旁指导,做做记录。妻子则义无反顾顶上,播种、插秧、收割,一样不拉。有年大旱,土地冒烟,为了不让老汪的试验受影响,她一人足足挑了几百担水,从河边一直到田里,两个肩头全是水泡。

  劳苦能够咬牙挺住,缺钱却束手无策。家里好不容易改善条件,在平房上支起了第二层,仔细一算,盘个楼梯还得花200块钱。按理说,夫妻俩3个月收入就能搞定,可为了省钱,一拖再拖,全家竟爬了七八年的木头直梯。

  老汪的节俭已经到了吝啬的地步,衣服破了洞也不舍得丢,可为了谷子发芽,不惜用浴霸取暖、用空调降温。有时,还把种子捂在棉袄里、被窝里。没钱买专用容器,就把家里盆盆罐罐全部利用起来。

  1996年,兜兜转转又10年后,选择黑粳糯为母本,环雕糥高粱为父本,用自创的老办法终于获得了10颗结实粒。第二年试种,又发现了一个变异株,总共5个有效分蘖,米粒黑色。

  两年后,大分离来了:有不育的、半不育的、全不育的,株高参差不齐,米粒有黑色的,白色的,还有红色的。该往哪个方向选育?当时,因为研究红糯米的人不多,在专家建议下,汪宝增保留了红糯植株。

  试验亦步亦趋,困难始终相伴左右。几十年里,由于出身“体制之外”,汪宝增的研究尽管也得到了专家帮助,但毕竟无法立项,得不到经费支持。好几次遭遇“财政危机”,他只能厚着脸皮去敲科技局的门。

  开始还能要来点项目,但因为种种原因无法结题,久而久之,汪宝增被官方贴上了“骗子”的标签。加上性格偏执,一旦遭遇否定,他就怒气冲冲,要与对方分出对错,以至于很多人谈及老汪就刻意回避,有的则带有很强的负面印象,认为他在搞歪门邪道。

  采访中,记者也常深感老汪的偏激,有次好不容易把省里专家请到基地。田埂上,汪宝增就与客人争执起来,“怎么就不是高粱与水稻杂交的?你没做过试验,就没发言权!”话没讲完,便拂袖而去。

  这样的冲突,面对质疑时,几乎如同家常便饭,也导致汪宝增的路越走越窄。

  

  进退维谷

  时间来到2009年深秋。这天,汪宝增在富阳一家农家乐吃饭,一开始眉飞色舞,到头来却长叹一声:眼下收割在即,连人工钱都不知道在哪里!

 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,路建强一家恰好坐在隔壁桌。一听老汪描述的“新品种”,他们全家就来了兴趣,跟着跑到田头,摘下穗子,拿手一搓,果然有股“高粱味”。第二天,路家就给素昧平生的老汪送去1万元,以解其燃眉之急。

  路建强出身中医世家,对地道中药和土种本就兴趣浓厚,一来二去,便常与汪宝增往来,并且答应每年出资5万元用于科研。不仅如此,路建强还带来不少人脉资源,帮助老汪完成了科技成果以及国家发明专利登记。

  尽管专利保护的是“一种高粱红糯稻新品种的选育方法”,但这两张登记证书,让汪宝增如获至宝,“我总算能够抬起头来,也算对过去几十年的一个交代。”

  如何让成果走得更远?在路建强建议下,汪宝增以技术入股,双方合作成立名为“绿粱科技”的公司,开始了规模化制种。种植面积从60多亩一下子扩增至1000多亩。

  规模化种植带来严峻挑战,现金流、收储、加工、产品开发、市场营销等问题接踵而至。到2019年,路建强体力不支,身患绝症,躺倒在床。

  此时,2000多亩订单稻子刚播下。无奈,路建强只得在病床前,将重担交到了前妻孔锦娅手中。

  却说这孔锦娅,靠经营玉石生意,年入几十万不在话下,日子本过得体体面面。但接过“高粱稻”重担,她根本不知其中深浅。

  眼看收割日益临近,她掰着手指算了笔账:产量预估1400吨,光收储的费用就得500万元。这还不算运输费、粮库储存费。

  没办法,孔锦娅只得东奔西走筹钱。赎回之前的投资,变卖手中的宝石、刷信用卡、办网贷。拼拼凑凑,总算收完稻子。

  暂时躲过一劫,可接下来,存货怎么办?拿来做酒,意味着又要运输费、加工费;假如卖不出去,还得砸在手里。身边朋友得知后,纷纷前来劝阻,让她尽早收手。

  但覆水难收,孔锦娅也感觉到越来越难以放手:“我不指望赚多少钱,只希望不要辜负老汪一辈子的心血,不要辜负老路生命的代价。而且这么重大的成果,可能对全人类都有意义,不能断送在我手里。”

  深夜里,孔锦娅一次次扪心自问:继续往前跑,有可能人财两空;就此罢手,则必定前功尽弃。此时,公司几个股东,有的撒手不管,有的索性退出。她的股份一下从10%提高到68%。为接济孔锦娅,老母亲甚至把60万元的养老钱也拿了出来。

  对孔锦娅来说,有关“高粱稻”的所有一切,几乎都是无法理解的谜团。但她越是不解就越想搞清楚,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?

  有一回,她带着资料去一个研究所,最后门都进不去,因为她连要找谁也不知道;还有一次,送去稻子希望做品种审定,结果苦苦等了半年,最后竟被告知,没有办理相关手续。

  “我们的稻子茎秆比普通水稻粗壮许多,碾出的米粒一看就像高粱,而且检测出来确有单宁物质存在,吃了以后还能‘降三高’。检测结果也证明,许多微量元素的含量都比普通水稻高出几倍,甚至几十倍,这些不就是高粱基因的表现吗?”

  孔锦娅不懂科学术语,更无法解释其中的奥秘。她只是从感性层面,就其知识范围所能理解的,不断表达着自己的疑虑。

  

  迷雾重重

  “绿粱17”到底是不是高粱与水稻杂交的后代?与很多人一样,记者心里也打着问号。于是经人介绍,帮助孔锦娅找到了中国水稻研究所一位分子育种专家。

  专家建议,先从基因组角度入手,看看后代究竟有没有来自高粱的基因。尽管从科学角度来看,不同种的杂交难如登天,但若真是高粱与水稻的杂交后代,那就意义非常重大,堪称科学界重大突破。即使最后证明不是,仅从功能稻角度看,也有着较大的市场开发潜力。

  然而,在父本和母本递送过程中,出现了尴尬一幕:专家说,所送的原始母本竟然是错的。

  孔锦娅不知是汪宝增怕泄密故意为之,还是一不小心出错。在专家看来,科研工作岂能如此儿戏?但汪宝增又坚称,当初送的母本就是对的。到底哪个环节出了错,成了一笔说不清的糊涂账。

  尽管孔锦娅马上又第二次送去了原始母本。最终,通过检测也发现了3条基因序列可能是候选高粱基因。

  但当孔锦娅希望该专家再施援手,帮忙进行解释时,专家却回避说:无法再参与此事。

  为了进一步弄清事实,无奈之中,记者只得辗转向浙江省农科院的水稻育种专家王建军求教。

  王建军首先肯定了利用这种方法来尝试远缘杂交,无疑是一种创新,对后续研究具有十分重要的价值。但从照片中的穗形和植株看,他判断,这有可能只是一种糯稻。因此他提醒,在表述上要格外注意,“高粱红糯稻”的叫法很容易引起误解。

  至于是否利用了高粱的核心基因?王建军解释道,高粱和水稻都属于禾本科植物,两者进化过程中,肯定会有不少同源基因。只有证明了高粱中的特有基因的确进入了水稻,并且表达出性状,才能证明远缘杂交是成功的。

  可要找到高粱的特有基因,就如同大海捞针。王建军坦言,水稻和高粱两个学科的发展现状,显然是不平衡的,前者作为模式植物,研究已十分成熟,但对于后者的遗传分子研究,则明显滞后。“从战略上考量,弄清楚高粱的意义不大,且需要漫长的时间和巨大的资金投入。因此要找出高粱的特有基因,如同大海捞针,现有技术很难做出明确的结论,所以称之为‘候选基因’。”

  王建军举例,尽管水稻没有单宁物质,但“绿粱17”检测出单宁物质,这并不能证明其就是高粱的特有基因所表达的。因为单宁物质是一个大类统称,在自然界中,具有该物质的材料还有很多,要找到控制高粱产生单宁物质的基因也非常复杂,就如同证明“哥德巴赫猜想”。

  王建军进一步解释,之所以发现了一些高粱的“信号”,有可能是发生了基因漂移,进而产生了基因渗透,这其实就是物种进化的自然过程。他建议,这是一项庞大而又复杂的基础性研究,只能交给更有实力的科研单位完成;企业的当务之急是,利用这些特性进行产品开发,用市场来检验成果。

  各种检测报告都曾经让孔锦娅喜出望外,可专家的每一次言论,又一次次将她打落谷底。她听得似懂非懂。总之是:这个“高粱稻”值得怀疑,还需进一步研究论证。可找谁去咨询,找谁去论证呢?她已经筋疲力尽、走投无路,连日子都无法过下去,哪还有资金再深入研究下去?

  这些年,由于参与的人都不专业,面对一个个技术问题,孔锦娅已经深感“草台班子”的力不从心:无论是书面材料的撰写,还是出具的一些检测报告,从专业角度出发,专家们一眼就能挑出种种毛病。进而怀疑她的来路,会不会是一个女骗子?

  又一个秋收时节到了。困顿中的孔锦娅似乎又一次看到了亮光:就在稻子开割前,基地刮起了台风,周边其他品种的稻子大多倒伏在地,损失惨重,唯独她家的“高粱稻”昂首挺立,没有受到任何影响。

  孔锦娅立马给记者打来电话“报喜”,还说除了“高粱稻”,目前正和老汪研究“稻高粱”,对初步成果同样很具信心。

  可最后,孔锦娅又告知:路建强已经去世了。“今年的新米。老路再也吃不上了……”

  

  在今天这样一个高科技手段深刻改变育种模式的时代,“白丁育种家”的研究是否真有价值?接下去,又该如何接续或者收场?谁又能给予帮助继续前行?直到采访结束,记者也没有拨开这团团迷雾。

  但在这重重迷雾中,记者分明看到了另一种希望。

  这是一群彻头彻尾的“白丁”,一群不折不扣的“小人物”。他们没有学历,没有专业背景,也没有任何资源;他们所有的,只是一种执着而朴素的理想。他们甚至没有想过,一脚跨进这个领域,究竟意味着什么。他们同时耗尽岁月,散尽家产,只为了追逐梦中一闪而过的亮光。

  四处碰壁、举步维艰之时,陪伴他们的,很多时候,可能只有不断地自我安慰。而家徒四壁、一事无成,或许也将成为难以逃离的宿命,可他们没有放弃,没有逃避,蹒跚前行。

  但尽管如此,谁又能说,他们就没有梦想的资格?而我们,还能够心安理得,看着一簇火苗在这个世界渐渐熄灭?

  《山海经》讲述了夸父不自量力追逐太阳,最终倒在半途,道渴而死,其手杖化为桃林,为后人遮阴解渴的故事。我想,这是对夸父的致敬,也是对人类挑战大自然的一种深深的赞许。

  面对汪宝增,面对路建强,面对孔锦娅,面对他们夸父般的勇气,我们每个人,难道不应该力所能及,给予一点温暖和理解?

  ——记者手记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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